霧社 殘櫻

黃俊平 (Ngg Zurngpeeng)


 向來島內、外的霧社事件之研究,對花岡二郎在事件過程所扮演的角色很少注意。身為能高郡霧社警察分室警護員的花岡二郎,據稱事件發生當時在分室值班。攻擊霧社分室的任務是由 Mona Rudao 親率族人進行,身穿日警制服的花岡二郎,面對凶神惡鬼般的 Mona Rudao 時,心裡是什麼感覺?當時現場情況究竟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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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過埔里,青翠的、沉穩的遠山一下子逼窗而來,幾乎伸手可及。順著眉溪的山谷大約十多公里,路邊一根木椿寫著:“人止關”三字。這是個充滿警告意味的地名,日本時代埔里來的台車道止於此,平地人到此若不回頭,將立刻面臨不測的危險。進入“人止關”,就是進入另外一個臺灣,一個從古以來不曾真正向外力屈服的臺灣。鷲巢敦哉編《臺灣警察四十年史話》一書有如下的一段話:「除非住在蕃山,否則無法體會其淒慘;只要深夜起來小解,舉目四望即感受良深」,因為半夜起床小解而有失頭的危險,短短一段話,把這另一個臺灣描畫得異常逼真,今天讀來,頸背猶不覺有酸麻之感。“人止關”兩旁峭壁聳立望不及頂,似隱約還從山上傳來紋面的泰雅先民的吶喊。九十年前的“人止關之役”,他們就躲在山頂向下推落巨石阻擋日本軍警向霧社的推進。

 今天得以悠然坐在車上通過此關口,可算幸運。到了霧社收費站 ( 坐南投客運入山,因車上大都是原住民,故不必繳費 ) ,車仍向上盤繞。那著名的霧隨著呼嘯的山風由四面八方襲來,櫻臺上“碧血英風”紀念牌樓後方的 Mona Rudao ( 莫那魯道 ) 的黑色銅像,在迷濛的濃霧之中兀自挺立,像英靈不散的鬼魂。

 在鄉公所前小停,這裡是霧社最熱鬧的中心區,農會、郵便局、成排沿街而立的山產小吃店,還有那以前的霧社分室,己改建為鋼筋水泥的警察局,飄揚著青天白日的旗幟。停車的左前方馬路旁懸掛著一面大看板 ── 「平地權利促進會」。自稱平地人的漢系臺灣人在霧社是少數民族,故成立保護平地人權利的團體。但是這個有點矯情吧?不談別的,只要看看四周山谷中遍野的茶園就知道了,那些都是誰的傑作?有一天霧社烏龍或將比美阿里山的高山茶呢!如此這般,平地人在重利之下,藉開發、觀光發展為名以種種手段大量侵佔並移居山地,而開發的結果,經濟利益並未落實到原住民身上,原有部落文化 ( 如狩獵等 ) 反因平地人及觀光客的侵入而失落,逼到今天有將近八萬名原住民流落於都市幽暗的角落。「平權會」就像是披著羊皮的狼在光天化日之下發出虛偽的哀號,四百年來相同的戲碼曾經一再在西部的海岸平原及葛瑪蘭開演,造成平埔族的消失,如今他們把戲棚搭到深山來了。

 復行不遠,道路向左右分開。左邊上坡路是橫貫公路的支線,通向合歡山,右邊下坡路就是有名的能高橫越道,通往 Mahebo 社 ( 今蘆山溫泉 ) 。沿橫越道前行不久,進入一個不算小的部落,就是當年的 Hogo 社 ( 今春陽 ) ,花岡一郎與二郎的故鄉。路的下方,從濁水溪山谷間有一個突出的小丘, 68 年前花岡一郎在此親手處理了愛妻及幼子後切腹、二郎也在整理他們的遺體後自縊之處,日本人將此地命名為花岡山。過了花岡山,是很陡的斜坡,有橋高掛在濁水溪的上空,溪谿深深,據說這是全臺灣高空彈跳的最佳場所。霧社事件發生當時,這裡只是一條小吊橋, Mona Rudao 為了拖延日本討伐隊的進攻,曾將吊橋砍斷。過橋後,山谷下的碧湖,在不是很炎的冬日之下一片深沈的蔚藍, Mahebo 己近在眼前。位於布卡沙溪與馬赫坡溪合流處三角點上的“碧華山莊”,在踏上蘆山溫泉的小吊橋的第一步時就映入眼簾。當年纏繞著九重葛的木造平房,今日己是鋼筋水泥建造的巨大五層樓觀光飯店。因時間己不早,而遊客不斷湧入,先要了一個房間住下,房價不到臺幣壹千元。以蘆山溫泉的身價,又逢周末,此種收費,看出碧華莊與一般平地人所開設旅社之善於敲竹槓,絕然不同調。另外,整棟建築雪白的外觀,在沿著布卡沙溪佈建的旅社群中顯得非常特別,是旅社的主人藉此在訴說什麼吧?

 碧華莊是花岡二郎的妻子 Obin Tadao ( 高山初子 ) 創辦的,她在巨變中喪失了父親及至愛的丈夫,懷著身孕隨殘存未死的族人被移居於平地的川中島 ( 今國姓鄉之清流 ) 。後來改嫁霧社公醫高永清,在川中島將二郎的遺腹子 Awi Dakis 養育成人。這次上霧社,是特地來訪問二郎這位遺腹子,時間約在明日上午 8 時。

    ( 2 )

 在旅社翻閱霧社事件的資料,雖事己隔 68 年,手仍不時有舔濕之感。就作戰的層面看,霧社事件是一次非常成功的奇襲。日本人一向頗擅長於奇襲作戰;戰國時代,織田信長在狂風暴雨中突擊桶狹間,砍了今川義原的首級;德川家光時代,赤穗浪士為主復仇於大雪中潛進仇家中大事殺戳; 1941 年日本海軍聯合艦隊對美國珍珠港的攻擊,都是好例子。但發生於 1930 年 10 月 27 日清晨的霧社事件,居住高山上「野蠻的、不具人理的」南島系臺灣人竟利用開運動會之際對日本理蕃警察發動奇襲,成功地在霧社公學校操場殺死包括能高郡守、霧社警察分室主任、霧社分室所屬各社分駐所理蕃警察,居民、學童及家長等 134 個日本人 ( 二位漢系臺灣人,因係著日本衫而遭誤殺 ) 。作戰的計畫與執行幾近完美無缺,這一點日本人迄今仍百思不得其解。花岡一郎、二郎這對義兄弟在整個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頗具戲劇性;兩人均是日本理蕃警察課刻意培養的樣板,埔里尋常小學校高等科畢業後,一郎繼續升學,進入台中師範,以優異成績結業,被錄用為乙種巡警。二郎沒有升學,被錄用為霧社分室的警護員。同樣也在理蕃課的安排下,一郎娶川野花子、二郎娶高山初子為妻,兩女都是泰雅族,都曾就讀於埔里尋常小學。花岡二人的學歷與婚配,在當年的霧社無人不欽羨。但在那個不幸的日子裡,一郎在某種原始的神祕力量的呼喚下,脫下日警制服換上蕃裝,高舉著蕃刀跳入霧社公學校操場的腥風血雨之中 ……

 10 月 29 日奪回霧社的警察隊在二郎的宿舍牆上發現用毛筆寫在約 9 尺白紙上的兩人連名的遺書:

 花岡兩
 我等必須離開此世,蕃人因飽受役使終於爆發積壓己久的公憤,
 我們也被蕃人逮捕沒有任何辦法。
 昭和五年拾月貳拾柒日午前九時
 蕃人固守各方面,所以郡守以下職員全部死在公學校

 11 月 8 日,在 Hogo 社附近發現花岡一郎夫妻及其長子、花岡二郎及其家人的屍體,根據台中州知事水越的報告:昨報在縊死的屍體下方橫臥的三個屍體,證實是花岡一郎及其妻川野花子與長子幸男 ( 出生後約一個月 ) 。花岡一郎穿和服,拉開腹部的衣服切腹,腸子暴露在外,身體仰臥,頭邊有一把蕃刀及鞘;其右是妻子花子的屍體,也是仰臥,左頸部有很深的刀痕。花子左手抱著長子幸男,幸男露出頭蓋骨,肉己腐爛,不見刀痕。以上三人並列,形成川字仰臥,而頭邊有一面鏡子,其旁有白粉及錢包,身旁的樹木上有削開一尺左右的三行遺書,由於是以木片的燒灰寫成已無法判讀,只能勉強認出“死”字。川野花子穿花紋和服繫日式腰帶。另據驗屍時在場的朝日新聞記者木村的報導:最前面的屍體是二郎,穿和服,腰插蕃刀兩把,盛裝縊死。據說,高山初子當時也願同死,但丈夫二郎極力勸服她保護肚裡的小生命,堅強活下去。花岡一郎夫婦死時穿的和服,是他們在結婚時穿的禮服。如此,在擊殺日人時穿蕃服、而自殺時換穿和服。義理上表現毫不含糊,可謂進退有節。

 向來島內、外的霧社事件之研究,對花岡二郎在事件過程所扮演的角色很少注意。身為能高郡霧社警察分室警護員的花岡二郎,據稱事件發生當時在分室值班。攻擊霧社分室的任務是由 Mona Rudao 親率族人進行,身穿日警制服的花岡二郎,面對凶神惡鬼般的 Mona Rudao 時,心裡是什麼感覺?當時現場情況究竟如何呢?

 在探討花岡二郎的角色之前,先來檢視一項具關鍵性的事體;事件發生當時霧社分室所屬的電話線路到底是否曾遭破壞?發動偷襲的一方,若在發動之際就把對方的通訊系統切斷,等於把異常的訊號通知對方,對方在測試通話時若發現情況有異而採取防範措施,則偷襲成功的機會不大。 Mona Rudao 對此似有充分認識,而未將霧社分室所屬的電話線路加以破壞,這點是有證據支持的;在《台灣霧社事件》收錄有事件發生後最早進入霧社的警察隊奪回霧社分室時,森田理蕃課長的經驗談:「時間是 1930 年 10 月 29 日上午 8 時 5 分左右。霧社分室內受到相當大的破壞,桌椅翻倒,有一部份資料散落在地上。我立刻檢查電話。我親自搖動當時舊式手搖電話機後拿起送話筒,收話的是能高郡警察課。我說 8 時 5 分高井部隊己經奪回霧社。對電話線的完好如初,令我非常高興,立刻高聲告訴大家說電話是通的。」如上,既然電話線路完好如初, Mona Rudao 率領其族人於當日上午 3 時半出動,他們分別襲擊 Mahebo 、 Boalum 、 Hogo 等地警察駐在所,殺死日警,搶奪兵器彈藥並縱火焚燒。 Mahebo 到 Boalum 約 2 公里, Boalum 到 Hogo 約 8 公里, Hogo 到霧社約 4 公里,即使他們腳程迅速,至少也需要 3 、 4 小時,始克完成對霧社的包圍。日方應有充分預警時間,減少人命損失。可是事實上卻演變成一網打盡的悲慘結局,到底原因何在?

 深夜的碧華莊,窗外溪聲交響,如怨如泣。這必然要是一個無眠之夜。

    ( 3 )

 次晨,依約於 8 時下到碧華莊的大廳。櫃臺邊站著一位高壯、穿箸牛仔褲的中年人,就是 Awi Dakis 先生,目前為旅社的總經理。他的名片上印著“高光華”的中文名,因為其繼父的中文名為高永清。父子兩人都當過仁愛鄉鄉長,霧社的碧血英風抗日紀念碑完成於高永清鄉長任內。紀念碑正後方的 Mona Rudao 的墳墓完成於高光華鄉長任內。說明來意後,兩人在一條很長的藤製沙發坐下。在這另一個臺灣,平地人自稱的臺灣話講不通,兩人以〔國語〕交談。

 「高先生出生於 1931 年,但看起來像中年人。有幾個孩子?」

 「三個男孩,都己成年,與我共同經營旅社。」

 「你們一家能夠活得下來,實是天佑。」高先生眼中流露溫煦、慈祥之色。

 「 Obin Tadao ( 高山初子 ) 是一位偉大的女性,她選擇這個地方蓋旅社的眼光很了不起。她還好嗎?」

 「旅社是終戰後回來蓋的,事件後族人被移居川中島,生活非常困苦。家母己於去年逝世,享年 83 。」

 「啊!真是太遺憾了。事件迄今已經過 68 年,高先生可能是當今唯一還活著的人,你對整個事件的看法,世人很少知道。」

 「我是事件後才出生,過去我繼父生時,有關事件的問題都由他發言。我的看法是日本人並不壞,但我們是喜歡自由自在的民族,過份的干涉不管動機如何,族人無法接受,我想這是發生霧社事件的主要原因。」

 ( 高先生談到因興建霧社小學校宿舍等工程而要求族人到 18 公里外的造材場背運木材,往往清晨 3 或 4 時出發,到晚上 8 點才得返家,而報酬不過四角,還常拖欠工錢。也談到 Mona Rudao 之妹嫁給日本警察而遭遺棄,長子 Tadao Mona 因社裡舉行婚禮,好意邀吉村巡查喝酒反遭杖擊而起爭執, Mona 本人的英雄主義及較後發生的第二次霧社事件等等泰雅族霧社群與日本人間的恩怨情仇。因高先生誤解本人的問題,故談話內容傾向於事件原因的探討。關於這方面,有興趣的讀者請參閱鄧相揚:《霧社事件》臺北玉山社 - 1998 。 )

 「你經歷日本及國民黨兩個不同政權,你願否將這兩個政權加以比較?這個問題真正要問的是,四、五十年來為何原住民沒有像對付日本人或清國人那樣對付國民黨?為什麼每次選舉都投國民黨?我發覺這種情形與四百年來原住民的歷史進展並不相容。」

 「你這個問題相當有趣,我一直沒有思考過這類問題。我想是因為國民黨對我們較少干涉吧。」

 ( 高先生這一看法可以理解,國民黨較少干涉的原因是因為原住民一些不合文明世界標準的行為、習俗,都在日本時代被改掉了,譬如說 [首或] 首的習慣,霧社事件以後己很少發生,如果 [首或] 首還存在於今的天話,會是何等局面?國民黨逃臺以後運氣真正不錯。再說,戰後國民黨高舉抗日大旗,霧社事件正好提供其不可或缺的燃料。高永清、高光華父子前後被選為仁愛鄉鄉長,高永清並曾出任臨時省議會議員,他們受到國民黨特殊的照顧是不可否認的,也是應該的。但比起霧社其他慘遭虐殺、或自殺的族人的後代,他們超越對日人的仇恨心理毅然參加高砂義勇隊,轉戰南太平洋各島,歷經九死一生之後回到臺灣,國民黨卻視之如仇敵的情形,真是令人憤慨不已,因為不管他們怎麼從悲慘中奮起,命運總是把他們推向不幸的一方去。今天臺灣霧社事件之研究,若還是延續過去心態,仍然不脫國民黨抗日宣傳那一套,格調低俗不用說,歷史的公平與正義被埋沒才是更可悲的。 )

 Awi Dakis 對筆者自我表白式的談話,並未表示意見。旅社進出的人開始多了起來,情勢已不容多談。

 「最後想請問的,令尊是霧社分室的警護員,他到底在分室做什麼事?」

 「先父在分室管電話,就是現在我們說的接線生。」

 「啊,二郎是接線生呀!」

 筆者在過份驚訝之下,原子筆不覺由手中掉落。高先生未發覺異狀,問是否要到川中島看看?為要趕回埔里搭 10 時班車南下高雄,川中島的邀請只好等待下回,辭離時大約在 9 點左右。

 坐上南投客運離開 Mahebo ,車復在叢山中穿行,幽靈似的霧又輕盈地由樹林裡逸出,四周的山谷頃刻間被罩在一片虛無飄緲中。